虞妙的面色這才好看了一些，沈吟了許久，才微微頷了頷首道：“虞妙聽憑先生安排。”

張良卻搖了搖頭，誠懇道：“不是安排，此事算我求你的。”

虞妙受寵若驚，趕緊連連擺手道：“先生言重了，虞妙這些年仰仗公子照顧，替先生辦些事，是應當的。”

張良目光炯炯地看著她，忽然意味深長道：“所以此次，亦是你報恩的時候，你欠下恩情的，從來不是我和公子。”

這是什麽意思？她欠的不是先生與公子，莫非是那劉邦的家眷嗎？

虞妙百思不得其解，張良卻沒有時間讓她考慮了，讓她草草收拾了一下，便將她帶到了楚營。

張良是不能進去的，他如今身份敏感，亦怕自己進了去後，會關心則亂，急於尋找呂雉,反而栽了進去。

所以，在城外，張良便下了馬，讓虞妙獨自騎馬進城。

城門中，虞妙自然是要被攔下的。虞妙掀開了頭上帽子，露出了一張姿容卓絕的臉，聲音婉轉道：“大人，麻煩你前去通報一下，就說有位故人，求見霸王。”

那守城的士兵都有些納悶，這麽美的一個姑娘啊，他們從沒有聽過霸王身邊有女人的啊。

但是這女子長得實在是漂亮，也不好趕出去，只能懷著滿懷的腹誹去通報了。

項羽正忙著練兵，打算一鼓作氣擊敗劉邦，聽到通報後也是蹙起了眉心。

“故人？本王的故人的那麽多，不報個名號便要本王去見他？”項羽有些不耐，粗聲粗氣道。

“是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子，容顏絕色。”那通報的守兵道。

他這麽一說，旁邊練兵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，揶揄道：“你這小子是不是進了軍中太久了，便是見著母蚊子也是漂亮的了，我們霸王何時與女子有過糾纏！”

容顏絕色？項羽沈下了臉，腦海中卻咻的閃過一張含羞帶怯，卻又故作鎮定的臉。

他見過的女子，能稱作容顏絕色的，似乎只有一個，便是那扮作韓成小廝的姑娘，似乎是姓虞來著——

然而，他下令殺了韓成，雖然逃了出去，卻還是自盡了，韓成是她的主子，她應當恨透他才是，又如何會來尋他？

項羽淡淡掃了那過來通報的士兵一眼，沈著聲音道：“將她帶到我帳中。”

不過一會，虞妙便在那士兵的帶領下，進了城，直入到項羽的賬外。

“姑娘，霸王就在帳中，你自己進去吧。”那士兵一路來，都用有些暧、昧的目光瞧瞧打量著虞妙，他就說嘛，霸王也二十好幾的人，怎的身邊就沒個女人呢，原是偷偷藏著這樣的絕色呢。

虞妙自然不知道他心裏的腹誹，還對著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謝禮，道：“多謝大人了。”

這樣的大禮，他可不敢受啊，這可是霸王的女人，說不準日後便是他的主子了。

“不敢當不敢當，姑娘先進去吧，免得霸王久等了。”那小兵也趕緊低下頭，對著虞妙做了一個請的手勢。

虞妙這才輕手輕腳地掀開了帳子，進了去。

項羽正在裏面脫下戰袍，戰袍很重，他將戰袍往旁邊的案桌上一擱，還發出好大一聲響。

虞妙被這響聲嚇得一個激靈，卻又極力壓下的，她向來是個膽小的人，這些日子住在那郊外的草廬裏，每個夜裏，便是有一絲響動，也足夠她心驚膽戰許久。

項羽似乎未察覺她進來，隨手又將他身上的衣服脫去，露出了滿身疤痕的後背。

那精壯結實的後背上，當真是布滿了傷痕，刀槍劍戟都有，密密麻麻，眾橫交錯，令人生畏。

虞妙看得有些楞，臉上燒紅了起來，連呼吸都有些滾燙。

“霸王，我來了。”虞妙只覺得自己有些失態，趕緊低垂下眉眼，輕聲道。

項羽的動作僵硬了一下，這個聲音婉轉柔軟，他自然是認得的，正是那虞姑娘的。

他隨手扯了一件單衣裹上，這才轉過身來，英俊冷硬的臉上，神色也有些不自在，故作冷沈底開口道：“你來找我，有何事？”

虞妙思量了一下，忽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。

項羽被她這個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，趕緊上前幾步，扶起她，聲音有些尷尬道：“你有事說事，好端端的跪來跪去，是做什麽？”

虞妙卻沒有起身，只是微微擡起眼，她的眼睛長得極美，便是這樣不說話，靜靜地看著他時，眼底仿佛有流光，能夠溢出來一樣。

“虞妙今日冒味前來，只是想向霸王求問我家公子消息，那日公子突然接到霸王的旨意，要裁決公子，公子不解，只好帶人出逃，恰好漢王帶兵進攻彭城，我也趁亂逃了出去，只是公子卻未曾趕到與我約定的地方，虞妙苦等半月，都不見公子蹤影，敢問霸王，是否知道公子下落，還是公子已然遭遇不測？”

原來她是不知道。

項羽不知道為何，看著她泫然若泣的樣子，心裏竟然突然像是被扯了一下，有些抽搐。

他神色僵硬，沈吟了半響，這才語氣緩慢道：“他自盡了。”

虞妙心裏舒了一口氣，只要他當公子死了，那公子自然是安全了。可她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來，她藏在袖子裏的手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，當即痛得飈出了眼淚。

一行清淚緩緩從眼角淌下，令她本來就有些蒼白的面容顯得更為可憐，看得項羽心裏又是一顫。

“我原也不想殺他，可是他太不安分，竟然指示那張良誆騙我，助那劉邦出關。”項羽本想安撫一下她，可是卻不知道說什麽，話說了出口，又覺得這話不妥，又有些懊悔。

“既然公子已經不在，虞妙孤身一人，亦無處可去，不若在此自盡，勞煩霸王一把火給我燒了，讓我投個好胎。”虞妙話音剛落，忽然沖過去，拔出了項羽放置在一邊架子上的佩劍，就要往脖子上抹去。

項羽大驚，虧得他眼疾手快，徒手抓住了那劍。

他這劍是從秦宮中尋來的，是世間少有的利器，不過這麽一抓，右手頓時便鮮血淋漓，順著劍身滴落在地上。

虞妙想不到他竟會如此，驚得當即大驚失色，手上的劍也驟然落地，慌忙失聲道：“霸王！”

項羽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，目光平靜，面容俊冷道：“動刀動劍，那是男人的事，你一個女孩子，女扮男裝也就算了，動不動就拿劍抹脖子，誰教你的？”

虞妙淚水漣漣，淒苦道：“公子於我有大恩，現今公子橫死，我又無處可去，不若抹了脖子，到地上去報恩。”

項羽緊緊皺著眉頭，見她實在可憐，這才不悅道：“實話與你說罷，那日說韓成自盡的將領，如今投靠了劉邦，我猜想他必定是做了什麽對不住我的事，依照那張良的心眼，怎麽可能會讓韓成自盡？他十有八九是離開這裏了，你也不需尋死覓活的了。”

他這話一出，虞妙倒是更吃驚了。想不到他這人看著粗糙，其實倒是聰明得緊。

她暗地裏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，淚水倒是流得更兇了,甚至低聲地嗚咽了起來。

項羽從小就長在將門世家，所見所學，都是鐵血手腕，最是見不得女人哭哭啼啼。

他本來就蹙起的眉心此時更是擰在一起，語氣有些無奈道：“聽說他沒死，你怎的還哭得更厲害了？”

虞妙用袖子遮住了臉，眼角的餘光卻一直註意著項羽受傷的手掌。她聲音又是埋怨又是悲戚道：“公子既然沒死，卻沒有來尋我,我自問這麽些年在他身邊一直盡心盡力照顧他，卻不想大難臨頭，在他眼中我仍是可有可無的一個奴仆——只是我如今孤苦無依，亂世之中，再也無處可去了——”

她這話雖然有些做戲的成分，但後面的話卻是真的，她如今舉目無親，除了韓成，這世上有哪裏還有安身之所？若是項羽對她沒有半分情意，這亂世之中，她一個孤身女子，又長成這樣，又能去哪裏呢？

項羽見她哭得實在是傷心，一向冷硬的心裏，竟然動了一絲惻隱，瞬間變得柔軟了下來。

她這個樣子，倒是叫自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來，他小時候雖然有叔父照理，但畢竟也是寄人籬下，而且他本就異於常人，經常會被嬸母抱怨吃得太多，一個人吃幾個人的食糧，他也試過一氣之下離家出走，迷失在荒野裏。

他天生神力，又擅長武藝，都窘迫到那個地步，她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，想必更是處境艱難吧。

“你且別哭了，既然你來尋我，我也不會讓你流落到這個地步的，你且留下來吧。”項羽上前一步，竟然鬼使神差地想伸出手去替她擦眼淚。

他一時失神，竟忘了自己手上還留著血，這麽一擦，竟擦得虞妙滿臉都是血。

項羽回過神來，只覺得更是尷尬，聲音吶吶道：“這，這個，我——”

虞妙從懷裏掏出了一方巾帕，項羽以為她是要擦臉，卻不想她邁了一步，竟然湊到了他的跟前來，將那巾帕，纏在了自己的手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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